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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文正公日課四條
曾國藩畢生服膺程朱理學,又主張兼取各家之長,認為義理、考據、經濟、辭章四者不可缺一,但始終將理學放在首要地位。於古文、詩詞也很有造詣,被奉為桐城派後期領袖。1872年3月在南京病卒。贈太傅,謚文正。後人輯其所著詩、文、奏章、批牘等為《曾文正公全集》
一曰慎獨則心安
自修之道,莫難於養心。心既知有善知有惡,而不能實用其力,以為善去惡,則為之自欺。方寸之自欺與否,蓋他人所不及知,而己獨知之。故《大學》『誠意』章,兩言慎獨。果能好善如好好色,惡惡如惡惡臭,力去人慾,以存天理,則《大學》之所謂自慊,《中庸》之所謂戒慎恐懼,皆能切實行之。即曾子之所謂自反而縮,孟子之所謂仰不愧俯不怍,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慾,皆不外乎是。
故能慎獨,則內省不疚,可以對天地質鬼神,斷無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之時。人無一內愧之事,則天君泰然,此心常快足寬平,是人生第一自強之道,第一尋樂之方,守身之先務也。
二曰主敬則身強
敬之一字,孔門持以教人,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,至程朱則千言萬語不離此旨。內而專靜純一,外而整齊嚴肅,敬之工夫也﹔出門如見大賓,使民如氶大祭,敬之氣象也﹔修己以安百姓,篤恭而天下平,敬之效驗也。程子謂上下一於恭敬,則天地自位,萬物自育,氣無不和,四靈畢至,聰明睿智,皆由此出。以此事天饗帝,蓋謂敬則無美不備也。
吾謂敬字切近之效,尤在能固人肌膚之會,筋骸之束。莊敬日強,安肆日偷,皆自然之徵應。雖有衰年病軀,一遇壇廟祭獻之時,戰陣危急之際,亦不覺神為之悚,氣為之振,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強矣。若人無眾寡,事無大小,一一恭敬,不敢懈慢,則身體之強健,又何疑乎?
三曰求仁則人悅
凡人之生,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,得天地之氣以成形。我與民物,其大本乃同出一源。若但知私己,而不知仁民愛物,是於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。至於尊官厚祿,高居人上,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﹔讀書學古,粗知大義,即有覺後知覺後覺之責。若但知自了,而不知教養庶彙,是於天之所以厚我者,辜負甚大矣。
孔門教人,莫大於求仁﹔而其最切者,莫要於欲立立人、欲達達人數語。立者自立不懼,如富人百物有餘,不假外求﹔達者四達不悖,如貴人登高一呼,群山四應。人孰不欲己立己達,若能推以立人達人,則與物同春矣。
後世謂求仁者,莫精於張子之《西銘》。彼其視民胞物與,宏濟群倫,皆事天者性分當然之事。必如此,乃可謂之人﹔不如此,則曰悖德,曰賊。試如其說,則雖盡立天下之人,盡達天下之人,而曾無善勞之足言,人有不悅而歸之者乎?
四曰習勞則神欽
凡人之情,莫不好逸而惡勞﹔無論貴賤智愚老少,皆貪於逸而憚於勞,古今之所同也。人一日所著之衣、所進之食,與一日所行之事、所用之力相稱,則旁人韙之,鬼神許之,以為彼自食其力也。若農夫織婦,終歲勤動,以成數石之粟,數尺之布﹔而富貴之家終歲逸樂,不營一業,而食必珍饈,衣必錦繡,酣豢高眠,一呼百諾, 此天下最不平之事,鬼神所不許也,其能久乎?
古之聖君賢相,若湯之昧旦丕顯,文王日昃(ㄗㄜ)不遑,周公夜以繼日、坐以待旦,蓋無時不以勤勞自勉。《無逸》一篇,推之於勤則壽考,逸則夭亡,歷歷不爽。為一身計,則必操習技藝,磨煉筋骨,困知勉行,操心危慮,而後可以增智慧而長才識。為天下計,則必己饑己溺,一夫不獲,引為餘辜。大禹之周乘四載,過門不入,墨子之摩頂放踵,以利天下,皆極儉以奉身,而極勤以救民。故荀子好稱大禹、墨翟之行,以其勤勞也。
軍興以來,每見人有一材一技、能耐艱苦者,無不見用於人,見稱於時。其絕無材技、不慣作勞者,皆唾棄於時,凍就斃。故勤則壽,逸則夭﹔勤則有材而見用,逸則無能而見棄﹔勤則博濟斯民而神衹欽仰,逸則無補於人而神鬼不歆。是以君子欲為人神所憑依,莫大於習勞也。
余衰年多病,目疾日深,萬難挽回。汝及諸侄輩,身體強壯者少。古之君子,修己治家,必能心安身強而後有振興之象,必使人悅神欽而後有駢集之祥。今書此四條,老年用自儆惕,以補昔歲之愆﹔並令二子各自勖勉,每夜以此四條相課,每月終以此四條相稽﹔仍寄諸侄共守,以期有成焉。
註:
◎禮記表記: 子曰:「君子莊敬日強,安肆日偷。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,如不終日。
孔子說,作為一個有志向的君子,能够時刻莊重恭敬,就會日漸長進,倘若安逸放緃,就會日趨苟且。真正有志向的人,他不會讓自身有一天的時間不整飭嚴肅,否則就會感到惶惶不可终日。
◎自反而不縮,雖褐寬博,吾不惴焉?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,吾往矣。”出自《孟子•公孫丑上》。 自反釋義爲自我反省,縮有理直之意;褐寬博是指黎民百姓
庶類,萬類。 唐李商隱《為安平公謝除兗海觀察使表》 :“伏惟陛下鈞陶庶匯,亭毒萬方。”宋范仲淹《聖人抱一為天下式賦》 :“抱一而萬機無事,為式而庶匯有倫。”明方孝孺《憫知賦哀葉廷振》:“吾曠觀乎宇宙兮,等萬古於一漚,揆庶匯之消長兮,審二氣之所由。”
◎韙:善;美好
◎“昧旦丕顯”天不亮就起床,思考如何光大自己的德業。
◎《書》曰:『文王至于日昃(ㄗㄜ),不遑暇食。』」
◎尚書說命:一夫不獲,則曰:『時予之辜!』.天下有一人不得其所愿,皆是我的罪过。
◎《尚書•無逸》
周公曰:「嗚呼!君子所其無逸。先知稼穡之艱難,乃逸;則知小人之依。相小人,厥父母勤勞稼穡,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,乃逸乃諺既誕。否則侮厥父母曰:『昔之人,無聞知!』」
周公曰:「嗚呼!我聞曰:昔在殷王中宗,嚴恭寅畏,天命自度,治民祗懼,不敢荒寧。肆中宗之享國,七十有五年。其在高宗,時舊勞於外,爰暨小人。作其即位,乃或亮陰,三年不言;其惟不言,言乃雍。不敢荒寧,嘉靖殷邦。至於小大,無時或怨。肆高宗之享國,五十有九年。其在祖甲,不義惟王,舊為小人。作其即位,爰知小人之依;能保惠於庶民,不敢侮鰥寡。肆祖甲之享國,三十有三年。自時厥後,立王生則逸;生則逸,不知稼穡之艱難,不聞小人之勞,惟耽樂之從。自時厥後,亦罔或克壽:或十年,或七、八年,或五、六年,或四、三年。」周公曰:「嗚呼!厥亦惟我周太王、王季,克自抑畏。文王卑服,即康功田功。徽柔懿恭,懷保小民,惠鮮鰥寡。自朝至於日中昃,不遑暇食,用咸和萬民。文王不敢盤於游田,以庶邦惟正之供。文王受命惟中身,厥享國五十年。」周公曰:「嗚呼!繼自今嗣王,則其無淫於觀、於逸、於游、于田,以萬民惟正之供。無皇曰:『今日耽樂。』乃非民攸訓,非天攸若,時人丕則有愆。無若殷王受之迷亂,酗於酒德哉!」周公曰:「嗚呼!我聞曰:『古之人猶胥訓告,胥保惠,胥教誨;民無或胥譸張為幻。』此厥不聽,人乃訓之;乃變亂先王之正刑,至於小大。民否則厥心違怨,否則厥口詛祝。」周公曰:「嗚呼!自殷王中宗,及高宗,及祖甲,及我周文王,茲四人迪哲。厥或告之曰:『小人怨汝詈汝。』則皇自敬德。厥愆,曰:『朕之愆,允若時。』不啻不敢含怒。此厥不聽,人乃或譸張為幻。曰:『小人怨汝詈汝。』則信之。則若時,不永念厥辟,不寬綽厥心;亂罰無罪,殺無辜。怨有同,是叢於厥身。」周公曰:「嗚呼!嗣王其監於茲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