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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語-學而(11~16章)
子曰:「父在觀其志,父沒觀其行,三年無改於父之道,可謂孝矣。」
【簡譯】:孔子說:「父親在世時,看他的志向,是否符合父親對他的期許,父親去世後看他的作為,是否有無添於所生,三年期間對父親的期許未改變,可以稱做孝子了。」
這一章在里仁篇也有引用,差別是只有 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,可謂孝矣。」少了前二句,用於「學而」與「里仁」是有不同的含意。
本章也是後人疑竇較多的地方,主要是針對「父之道」,是善道還是惡道都要無改照行嗎?秦漢以來,去聖日遠,儒者推闡論說,各自成書,與經原不相比附。是故,以當世之思維去推演古人之義理,所以才會吹疵其義有違常理。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」字義雖是:三年或多年對父親的處世原則不更改。那是如同《中庸》所說: 「夫孝者,善繼人之志,善述人之事者也」所謂孝,就是要善於繼承先人的遺志,善於完成先人的事業。 曾子曰:「孝有三;大孝尊親,其次弗辱,其下能養。」公明儀問於曾子曰:「夫子可以為孝乎?」曾子曰:「是何言與?是何言與?君子之所謂孝者,先意承志,諭父母於道。參直養也,安能為孝乎?」(註)這裡的「父道」是一個泛指的正確之道。但後人卻曲解成有善有惡之道,例如 「尹氏曰:『如其道,雖終身無改可也。如其非道,何待三年。然則三年無改者,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。』」(註)孝子不忍是因為: 「死其親而暴其過,孝子所不忍為。」試想,難道孔子認同為了孝,可以繼續為惡三年嗎?所以,以中庸及曾子的觀點,父之道是純指繼先人之志業,這是一種「光前裕後」的志業,絕非惡業!三年(守孝)期間,能記得父母的諄諄教悔,如同父母尚在膝前一般,可以稱為有孝。
若以現代來說,父親一生事業(或承接下來的),往往也希望子女能接續下去,但子女不一定對此事業(工作)有興趣,為了不拂逆父母的願望,勉為其難的「配合」,等父母不在時便很快的棄而改作。因此便能明白順從是否真的孝在心中。
古人對孝一事,今人常有誤解,例如孟子: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」(註)後代就嚴重曲解成,沒有傳宗接代是最大的不孝(註) ,因此演變出七出之罪,其中「無子」為第一大罪,婦女們因為無子,只能認同丈夫納妾,因此背負著承繼香火的重責大任。雖然後人曲解了孟子的話,但孟子的話中仍然有表示,沒有後代是一件大不孝之事,這一定要先去理解古人當時的思想背景,才能明白孟子為何有此一說。
古人對人死後世界想像成同人間一般,如果先人沒有祭祀,會四處遊蕩,受牠鬼欺侮,這可能是對饑荒兇年,饑民四處逃難,所到之處村里居民咸感不安,所以投射出先人是否如同饑民一般,也因此而作祟後人,使家不安寧。慎終追遠,祭祀祖先成了家國大事,人們也擔心自己要是亡去,後人會祭祀於他嗎?也擔心自己是否會成為孤魂野鬼?四處受祂鬼欺凌!因此,有承繼香火的子孫是非常重要的,有人祭祀的稱為「神」反之為「鬼」,祖先牌位上書「祖先之神位」,因為有子息香火祭祀,這也因此演變出重男輕女的觀念,女子出嫁稱「于歸」,夫家才是她真正的家,將來死後是名列於夫家祖先牌位上,若未嫁女子早夭,父母也不能將其配列於祖先牌位上,只好找人冥婚使其有歸,一切的風俗民情,因此一觀念而有。可以想像得到,婦女身上所背負的第一大事,便是盡到傳宗接代的「責任」,生有子一生無愧於家,無子則愧恨終生。孔子的母親祝禱於尼山,因為她要為孔家生子傳宗(孔子的同父異母哥哥孟皮,天生殘缺,不良於行。)她嫁予年老的孔父,深恐自己未能盡到責任,所以才求鬼神之賜。文昌帝君《陰騭文廣義節錄》中的〈邛池化龍〉段,也有提到帝君的母親,「所嫁張子,老而乏嗣…一日至野外,自傷無子,泣而禱天。」帝君因有感而下生。當時代的思想背景所演變成,若無後會讓祖先們無依無靠,四處遊蕩,受盡祂鬼的欺凌。所以才會認為無後是最大的不孝,同樣的咒罵人最重的一句話,便是「絕子絕孫」,因為他將咒罵對象的列祖列宗,咀咒無後人可祭祀給全牽連進去了。佛教業力、因果與輪迴報應觀念,進到中國後,這思想才慢慢有所改變,因為古人對生而不平等,是因繼承祖上的「承負」觀,如同易經所說:「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;積不善之家,必有餘殃。」瞭解古人的思想背景後,就能明白聖人為何有此一說。
註:《禮記.祭義》曾子說:「孝有三種等級;最上等的孝,是使父母得到天下人的尊敬;次等的孝,是不辱沒父母的名譽;最下等的孝,只不過是能養活父母而已。」公明儀問曾子說:「老師的孝行,可以稱得上是孝了吧?」曾子回答:「這是什麼話呢?這是什麼話呢?君子所謂盡孝道,是要能在父母還沒吩咐之前,就知道父母的心意而先一步替父母辦好了,而且做了以後又要能使父母明白那是做人的大道理。像我這樣只不過做到奉養父母而已,怎麼能稱為盡孝呢?
註:《四書集注》如果父親的道是合理的,就算一輩子不改也是可以的。如果父親的道是不合理的,為什麼要等三年呢?然而三年都遵循父親非道的原因,是因為孝子心中不忍去改變而已。
註:《孟子·離婁上》 孟子曰: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舜不告而娶,為無後也,君子以為猶告也。不孝有三種,以不守後代之責為大。舜沒有告知父母就結婚了,這就是無後,但君子以為,和告知了差不多。
註:漢代趙岐《十三經注》:「於禮有不孝者三事,謂阿意曲從,陷親不義,一不孝也;家窮親老,不為祿仕,二不孝也;不娶無子,絕先祖祀,三不孝也。三者之中,無後為大。」 一味順從,見父母有過錯而不勸說,使他們陷入不義之中,這是第一種不孝,即最大的不孝;家境貧窮,父母年老,自己卻不去當官吃俸祿來供養父母,這是第二種不孝;不娶妻生子,斷絕後代,這是第三種不孝。三種不孝中,又以沒有後代為最大不孝。
註:七出之罪,分別是:無子、淫佚、妒嫉、竊盜、口舌、不事舅姑、惡疾;若觸犯其中一條,則夫家可名正言順把妻子給休了。
有子曰:「禮之用,和為貴。先王之道斯為美,小大由之。有所不行,知和而和,不以禮節之,亦不可行也。」
【簡譯】:有子說:「禮之運用,貴在能和。先王制禮之道,其美妙之處正在於此,小事大事都得依此而行。但也不能曲解錯用,只知道要和,而不依禮來節制,是不行這樣做的。」
有子曰:「信近於義,言可復也;恭近於禮,遠恥辱也;因不失其親,亦可宗也。」
【簡譯】:有子說:「所做的諾言要符合於義,所說的話才能夠兌現。恭敬的態度要符合於禮,才不致反遭恥辱;信與恭若是因為親人關係而有違背,也算是正確的做法。」
這二章論述重點是,學習不能太拘泥教條而不知變通。人與人應對時,為將內心對他人的敬意表達出來,就必需透適當的儀則來顯現,所之本體主要是敬。但每個人的習性與認知不同,表達出誠敬之心時,不一定能讓對方承受的住,所以,標準在於「和」,也就是雙方都覺得可以接受的,也因此和的運用就很重要了。禮的作用固然是在於和,這也是古聖君王制定禮的用意,讓天下大小事都能有所依循,但若只想要為了和而和,會曲解了其意。例如人事紛爭時,為了想讓大家能和氣相處,不顧規則而應允大家所願,便是曲解的和之本意。有不和時,應當依於禮、據於理,來討論評斷是非。千萬不可為了一團和氣而亂了章法。
信是立人的基礎,《左傳》中對「信」的解釋非常多,可見「信」為春秋時期非常重要的道德觀念,它不只是人對人的承諾,也是對神明的約定。一個時期對某一道德觀特別注重,通常表示此一時期,人們對此抱持著不重視、易違背,光是論語學而篇十六章中,與信有關的就有六章。《左傳》中對信的解釋相當多,例如盡本份職責: 「臣能承命為信」,做人基礎:「小所以事大,信也。」立國基礎:「信,國之寶也,民之所庇也。」「小國無信,兵亂日至,亡無日矣。」承諾:「不忘舊,信也」,「信者,言之瑞也,善之主也」,與他國相交的基礎: 「盟,所以周信也,故心以制之,玉帛以奉之,言以結之,明神以要之。」強調守信的重要,但春秋時做出背信忘義的事,是非常普遍的,小至言而無信,大至諸候盟誓都能有悔。小邾射不信季康子的盟約,寧信子路的一諾。孟武伯的食言而肥 。《左傳.燭之武退秦師》燭之武能說服秦穆公,其中一點是因晉國曾失信於秦 ,所以強調與晉國合作是不智的。《左傳‧襄公九年》: 「與大國盟,口血未乾而背之,可乎?」這事件是鄭國與晉國歃血為盟不久,又背約與楚國盟誓。歷史上,君主不守信而喪命失國的,有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,言而無信的齊襄公等最為出名。反之商鞅變法,就深明要先取信於民。
這章提出信的真諦,但若只知要信有恭,而不論是非善惡,是不可行的。例如:《莊子•盜跖》: 「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,女子不來,水至不去,抱樑柱而死。」這種為了守約而溺斃,是不合道義的行為。(請參閱公冶長篇,微生高直章)又例如:孔子對蒲人之要盟而背信,是因為此盟是在脅迫下而立的,也是不合義的。(請參閱為政篇,子貢問「政」章)若恭敬不合於禮,易成諂媚、巧言令色之人,例如宋朝的丁謂拂鬚 。
最後一句「因不失其親,亦可宗也。」因不失其親,「因」是假使;「不失」是沒有失去或沒有沒做到的;「其親」一個人應該要有的準則,例如前面提到的「信」與「恭」;「亦可宗也」就會受到人家的尊敬景仰。
子曰:「君子食無求飽,居無求安,敏於事而慎於言,就有道而正焉,可謂好學也已。」
【簡譯】:孔子說:「君子吃不求飽,住不求安,做事靈敏、言談謹慎,到有道德的人那裡去匡正自己,就算好學了。」
子貢曰:「貧而無諂,富而無驕,何如?」子曰:「可也。未若貧而樂,富而好禮者也。」子貢曰:「《詩》云:『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』其斯之謂與?」子曰:「賜也,始可與言《詩》已矣!告諸往而知來者。」
【簡譯】:子貢說:「貧窮的能夠不諂媚,富貴的能夠不驕傲,怎麼樣?」孔子說:「可以了;不過還不及貧窮而能悠然自樂,富貴而能節制守禮的人。」子貢說:「詩經上說:『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』就是夫子說的意思吧?」孔子說:「賜啊,是可以和你談談詩了。只要把已往的告訴你,你就能想通還未告訴你的道理了。」
到這二章文近尾聲,要總括為學之道,也是寫作時最後會做一個「簡而言之」的運用,一是不為享樂,安貧樂道,二是做事講話要謹慎、努力,三是多親近賢德之人,以糾正自己行為,這才是真正好學之人。論語中談到為學之道多達六十幾例,學仁學義;學禮學技能,例如:「不學禮無以立;不學詩無以言」,學是終生不輟之事,例如:「假我數年,五十以學易,可以無大過矣」;「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」。若要將學之真諦一言以敝之,孟子曰: 「學問之道無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」
「學」是將自己的仁義之心、良知良能恢復及主宰,能當家作主後,對己能躬行君子,對人是「有德者必有言」其言行影響千萬人。
學若有成就有機會為「士」,為士之人若不能安貧樂道,就容易行徑偏邪,迷失志向:
子曰:「士志於道,而恥惡衣惡食者,未足與議也。」〈里仁〉
子曰:「士而懷居,不足以為士矣!」〈憲問〉
親近賢德之人,才能與之切磋琢磨,增長見聞與品德,進而自己能闡揚出一切學問與道理。學問的極致在能有寬廣坦蕩的心胸,嚴以律己、寬以待人,莊重自持,無物可欲之,逆境不改節,樂在道德之鄉也!
子曰:「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不知人也。」
【簡譯】:不要擔心人家不知道我的學問品德,要擔心不知道別人是有學問品德的。
學而最後一章,做為提醒之用,不要有懷才不遇,未遇明主……等抱怨,反而要擔心自己能否有知人之明?不要小看這「患不知人也」,自古以來有幾位國君、大臣,能俱有「識人之明」之慧眼?就算知道了,又有幾人願意為我們效勞呢!所以這短短的一句話,卻集學而之道之大成。
《論語˙微子》篇可以用來補充第一章及最後這一章,〈微子〉篇主要是講述隱士的型態及應世態度,在型態上有隱、狂士及逸民,這三種類型都可以算是隱士,不過逸民是指出身貴族但無其位的隱者,有的也沒有想要隱於人群中,只能算是賦閒在家。 逸民:伯夷、叔齊、虞仲、夷逸、朱張、柳下惠、少連。子曰:「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,伯夷、叔齊與!」謂:「柳下惠、少連,降志辱身矣。言中倫,行中慮,其斯而已矣。」謂:「虞仲、夷逸,隱居放言。身中清,廢中權。」「我則異於是,無可無不可。」(微子8)這七位中孔子評論了六位,最後說自己與他們不同 「無可無不可」,孟子說孔子:「可以仕則仕,可以止則止,可以久則久,可以速則速。」伯夷、叔齊本是因為要讓國而離開,後不認同武王伐殷,所以隱居在首陽山並餓死在山下,他們是寧願餓死,也不願意違背心志。柳下惠曾被三黜(微子2),被罷黜時就賦閒在家,但他還有「柳下」食邑可生活,當國家需要他時,他就出來,不管君上及掌權者的理念是否與他一致,他都接受出仕,只是做事時還是依照正道而行,也不忌諱會因此而得罪長上,但食汙君之祿,孔子說他是降志辱身。最後二位則是完全隱世,不發表任何議論及保有身份地位。孔子可以像伯夷、叔齊不降其志,不辱其身,不為名不正之人做事,例如〈述而14〉子貢藉伯夷、叔齊事來探詢,孔子的回答子貢一聽就知道,孔子不會為衛國新國君做事。又例如,孔子與弟子們在陳蔡困厄時, 子貢曰:「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夫子,夫子盍少貶焉?」子貢所持的觀點便是 「降志辱身」,孔子可以在齊景公,魯定公,衛靈公等昏君之下為官,但不會像柳下惠被罷黜才離開,當齊景公說: 「吾老矣,不能用也。」孔子行。(微子3)當魯定公「三日不朝,孔子行。」(微子4)當 「衛靈公問陳於孔子」,孔子遂行。
這些隱士為何會隱於世呢?因為世道不明,昏君奸佞當道,有道之士不能用所以亡國或疲弱,能善用者如同周之八士(微子11),便能造就輝煌盛世,〈堯曰1〉也說到:「舉逸民,天下之民歸心焉。」所以學而篇最後一章強調要有識人之明,才不會有人在我們身邊成為隱士,同樣的,別人若不知道我的才能,也不需要埋怨,不用降志辱身的去討好他,能說就說,不能說則止,不被人發掘也只能嘆說「鳥獸不可與同群」(微子6)。
註: 《孔子家語•在厄》楚昭王聘孔子,孔子往拜禮焉,路出于陳、蔡。陳、蔡大夫相與謀曰:「孔子聖賢,其所刺譏,皆中諸侯之病。若用於楚,則陳、蔡危矣。」遂使徒兵距孔子。孔子不得行,絕糧七日,外無所通,黎羹不充,從者皆病,孔子愈慷慨講誦,絃歌不衰。乃召子路而問焉,曰:「《詩》云:『匪兕匪虎,率彼曠野。』吾道非乎?奚為至於此?」子路慍,作色而對曰:「君子無所困。意者夫子未仁與?人之弗吾信也;意者夫子未智與?人之弗吾行也。且由也,昔者聞諸夫子:『為善者,天報之以福;為不善者,天報之以禍。』今夫子積德懷義,行之久矣,奚居之窮也?」子曰:「由未之識也!吾語汝。汝以仁者為必信也,則伯夷、叔齊不餓死首陽;汝以智者為必用也,則王子比干不見剖心;汝以忠者為必報也,則關龍逢不見刑;汝以諫者為必聽也,則伍子胥不見殺。夫遇不遇者,時也;賢不肖者,才也。君子博學深謀,而不遇時者,眾矣。何獨丘哉!且芝蘭生於深林,不以無人而不芳;君子修道立德,不為窮困而敗節,為之者人也,生死者命也。是以晉重耳之有霸心,生於曹、衛;越王句踐之有霸心,生於會稽。故居下而無憂者,則思不遠;處身而常逸者,則志不廣。庸知其終始乎?」子路出。召子貢,告如子路。子貢曰:「夫子之道至大,故天下莫能容夫子,夫子盍少貶焉?」子曰:「賜!良農能稼,不必能穡;良工能巧,不能為順;君子能修其道,綱而紀之,不必其能容。今不修其道,而求其容,賜,爾志不廣矣!思不遠矣!」子貢出。顏回入,問亦如之。顏回曰:「夫子之道至大,天下莫能容。雖然,夫子推而行之,世不我用,有國者之醜也。夫子何病焉!不容然後見君子。」孔子欣然歎曰:「有是哉,顏氏之子!吾亦使爾多財,吾為爾宰。」